昔昔盐

痴情司

【一个关于赢稷和伯力的非正统传奇】

第一章




痴情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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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帝征和元年,十一月,长安。巫蛊祸起。
三辅骑士于甘泉驰道掘得桐木偶人数枚,上书名姓生辰,罪证确凿。丞相公孙贺及子下狱死,阳石公主、诸邑公主连坐而诛,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之子卫伉同斩。

征和二年。某日,帝于日间小寐,梦木偶数千以棍棒夹击,大惊,自是昏聩。尤厌巫术祷祝。
水衡都尉江充与太子据有隙,恐他日登基引祸,遂以胡巫之言惑上,称宫中有蛊。时帝年高,常有微恙,又恐祟术作乱,疑惧交加,宫中凡涉巫祀祭者皆罪,斩首数百。江充亦率众于各地掘寻木偶,手腕酷烈,动辄刑烙。京师三辅至郡县藩国人心惶然,牵连甚广,枉死数万。

秋七月,江充搜太子宫。掘地三尺,木偶成聚,扬言如实禀奏。太子畏惧,欲斩之。
壬午,太子与卫皇后谋,以门客伪作御使,亲斩江充,焚其胡巫于上林苑中。而后矫诏发符,私调长乐宫兵马自卫。京中混乱,皆云太子谋反。武帝养病甘泉,遣丞相刘屈氂前往平定。两军激战五日,长安大乱,死者数万,血盈沟槽。
庚寅,太子战败,南逃。皇后自杀。御史大夫暴胜之、田任纵其亡走,论罪当诛。暴胜之自杀,田任腰斩。余者或夷族,或流放,竟至敦煌,死甚众。

八月辛亥,太子困泉鸠,自缢,亲眷俱死,唯余一孙。彼时武帝醒悟,感伤尤甚,复而仇对,构陷党羽尽数抄斩,夷灭三族。追剿数年不辍,拔根株连,长安屠血。又建思子宫,归来望思之台两处,取望而思之,期魂来归意。

巫蛊之祸历时三年,太子皇后及公主皇族多人无辜蒙冤,悉遭死劫。涉众四十余万,死数万,京师血流,久雨尤红。天阴盖覆,云断摇幡。夜时城郊或得鬼哭,歌曰:

地侯失次,色转九芒;泱泱国后,悬绫以戕。
君心不至,妾死不往;椒阁作殁,难复平阳。
如彼寒枭,生而噬母;如彼独獍,饱啖父骨。
桐偶阴成,亲血阳违;时欤命欤,魂不归欤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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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·将子无死


武帝元狩二年,冬。长安郊外。

雪已落了半日,密而急,山林积起一层厚重的白。几不可察的腥气浮动着——

毗山的官道上激战方休,数十具尸体倒卧,均为贵家侍从装扮。颈口齐根削断,头颅却是被整个切下,一颗颗斜向飞出,径直栽进积雪。随行马匹亦无幸免,双目刺入,四蹄俱折,伏在一旁负痛嘶鸣。

道中血迹仍是新鲜。除去大滩血泊,有分支断续蜿蜒,一处没入骊山西麓,另一处则折返城中。

为首的黑衣刺客收刀入鞘,喉头一动,吐出几句蛮语。勒令格杀。从众十余紧随其后,身形步法俱为诡谲。一行穿林过叶,踏地无痕,肩上弩斧寒光凛冽。赫然是群训练有素的绝顶杀手。向着骊山西麓追去。

雪意转浓。一道道黑影却是极快,点足纵身,掠入风中便没了声息。

追得约有两三里,血迹渐稀,竟至断绝。山麓背阴处愈发昏暗,疾风一起,方向都难辨认。正当踌躇,弩手耳廓一动,手底便有奇异的呼啸响起——利箭破空,夺夺几声钝响,将隐匿树后的人全部钉死。

一击得中。当即有人飞扑上前,粗鲁抹去尸首面上的血污一一检视。然而,却还是摇了摇头。没有那个人。

漠北和京师联手点批的诛杀令一废再废——

在连续行刺九次之后,他们仍然没有捕杀最终的目标。

黑衣刺客怒叱一声,抬手纵掼,刀鞘便径直刺入地下,立得笔挺。

“一群废物!连个重伤的瞎子都找不到!”他用蛮语训斥,话音带着七分嘶哑,含混难听。充血的双目中迸出恨意,“那小子伤了腿,这么大雪天肯定跑不远,都给我找!……把山翻过来都得找!”

凛冽的风自一色漆黑的杀手中呼啸掠过,激起一声声冷硬如铁的回旋。而不远处,重伤失明的青年蜷缩在被雪掩盖的地堑中,嘴角扯出一丝惨笑——对方的话,他全听懂了。

并且……也认出了那个杀手的声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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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含了一丸冷雪在口中,咬着牙耐到天黑。待杀手全部退去,才小心抖掉身上积雪,踉跄着、缓缓站起。方才激战,两边肩胛都被箭簇洞穿,左腿挨了一刀,腰腹亦有伤损。奔跑中牵动腾挪,血流得愈多。栖身的堑口是仅存的几个下属匆忙凿出,土石锋利、旁斜支棱,划破原本就已伤痕累累的身体。又兼半日乱雪纷扬,一层层覆盖,皮肉都冻得青紫——翻卷开来,仿佛一张张可怖的嘴。

眼下约莫过了戊时,旷野无人,只剩风雪呼啸。伯力按住肩上对穿的几处大伤,努力吸了一口气——新鲜而凛冽的空气涌入,肺叶扩张的疼痛迫使灵台清明些许——血流得实在太多,他明显感觉到意识涣散。便又团了一丸冷雪纳入口中,咀嚼吞咽,然后拖着伤腿,慢慢爬出那道地堑。

眼中血迹干涸,已是看不见了。腿又负伤,他只得极其缓慢地摸索前进。

方才起身时草草检视,眼珠并无破损。失明乃中毒所致。那气味他已闻过,是漠北王室秘制的毒酪末。一丝药味苦腥也无,只有浓郁的酥酪香气。见血即溶,无药可解。因制作繁琐,费资也昂贵,寻常极难见到,一般只在政变中谋杀王室成员和贵族。

此刻体内毒素已经发作,蚕食血肉神智——用在王族身上的毒药,最终结果就是制造沉睡中的死亡——他失血已多,肩骨四肢渐趋麻痹,又受剧毒催发,走在刀割似的烈风中,竟也不觉十分痛楚。

伯力心下了然——这价值万金的毒,便是对自己王室血脉最后的一点尊重。

大半年前河西之役惨败。大汉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直入祁连山,捕杀匈奴三万有余。西面防线接连溃退,漠北王族内部也开始分裂倾轧。伯力是在黄河边上的突围战中失败被俘的。这霍去病倒也是个人物,战时风雷飒沓,神鬼手段,战后却收了戾气,没多为难他,一回长安就全权交割给司掌蛮夷降俘的大鸿胪,吩咐不许轻贱折辱,其余再不插手。

伯力原只当对方做戏,笃定了主意去受苦,不料鸿胪寺真把那霍将军的话记下了,饭食供给衣物添减都不曾缺,也派了仆役服侍,就是面上淡些、不怎么殷勤。他出身草原蛮族——生父伊稚斜为人阴诡,野心勃勃——以致自小耳濡目染都是切肤利益,而非恩义。 脾性上也多几分倔,刚直霸道,不知变通。但见着这位少年将军,心下倒是生出几分敬意来。

如今入京为质已有四月。武帝为平定边塞,也彰显大国气度,对匈奴降族广施仁德。浑邪王受封漯阴侯,食邑万户,底下的裨王们也封侯赐邑,领了延边五郡的封地做大汉属国;休屠王已死,妻儿族人因罪没入少府管辖的黄门养马。但休屠王子容貌端正,驯养的马匹又高大肥壮,很得武帝欢心,不仅封了驸马都尉,出行回宫还都要他陪侍在侧。

唯独伯力不愿低头,一副我行我素、不作矫饰的刚正模样。武帝和京师权贵多次遣人拉拢,但收效甚微。而其父伊稚斜单于夺权继任,在边境虎视眈眈。此人心狠手辣,即便被汉室拿捏住嫡长子、也不愿收敛分毫。河西之役后匈奴元气大伤,赔去数万人口不说,还失了浑邪王、休屠王一系的大片水土,日子愈发艰难。伊稚斜心有不甘,稍待休整便抢入边塞郡县,屡屡侵犯云中、代郡、雁门一带,还于朔方城中大肆掠杀。

伯力自从被俘就和漠北失了联系,多次传书也未有音讯。而这连番屠掠,可见他的安危似乎并不影响父亲侵吞汉土的扩张策略。

故而这匈奴质子的身份在长安城中着实微妙。动辄牵扯那些盘根错节的权力关系,留之无实用,弃之又可惜。到头来,却也只勉强维持着汹涌暗流之上的脆弱平静。

入京后他一直住在鸿胪寺安排的驿馆中。屋宇还算宽敞,但吃不惯汉人饭食,也使不惯汉人仆役,生活多有不适。秋末的宫宴上武帝为显亲和,许他讨要赏赐。伯力本欲推辞,可暗自忖了忖,还是告诉皇帝身侧的译官,他要一个能教习汉话汉礼的师傅,以及几个相熟的军中旧部,留在身边服侍起居。

武帝难得见他开口,不免欣然,一一都允了。长安城中宫禁、门禁关卡重重,高墙树陇,河池环绕,一个不得宠的匈奴质子,势单力孤,再给百人都插翅难逃,何不顺水推舟?这也是大汉天子的一点胸襟。

——在座王公贵族虽都各怀心思,但见帝君应允,纷纷举杯敬祝。那初次穿戴汉家衣饰的匈奴青年气度端严,身量颀长,立于人中,格格不入。

倒也是个端正孩子。忽地,武帝唤了他一声,举起面前的酒樽。

伯力以目致意,扯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。

他没有开口点破——在赴宴的前夜,便有杀手潜入驿馆。动作极快,刀刃极薄,轻而易举割断外间仆妇杂役的颈脉,来到熟睡的人榻前——淬了毒的铁片寒光一凛,径直映着他的脸。

伯力虽为嫡长子,但自幼便受严厉训教,一向浅眠、睡梦也不得松懈。

他在利剑出鞘的同一时刻陡然醒转,略闻风动、袖中须臾不离的短匕便已刺入对方心脏。未几庭中也传来肉体匍匐的钝响——鸿胪寺派遣照看质子的管家关叔长刀在手——手起刀落,赫然砍下了两颗头颅。

问皇帝讨些你的旧部来。老人反手收刀,淡淡丢下一句话。

伯力瞥了一眼仍在滚动的人头——眉宇松动。

他听得真切,关叔讲的是蛮语。

原来,在这千里之外的汉朝京师,他也并非孤身一人。

那夜刺客俱死,身份无法确认。未央宫宴之后,武帝很快拨了十几名军中旧部供以役使,伯力便将此事按下不提,只是日常愈发警醒,嘱咐下属们谨慎行事。

堪堪四月过去。

长安繁华,岁节宴席祭祀诸事未曾休止,日子琐碎冲和,日日都是升平。而如那夜一般的意外,他们竟也足足应对了七次。那批刺客来路不明,但行事周密、部署严谨,几乎像是贴着这座院落共同生活,啄饮呼吸。然后,在任何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迎头痛击。要取他的性命。

伯力生于草原,长于马背,早已习惯朝不保夕、颠沛流离的生活。刀刃横于喉管也未必眨一下眼。母亲曾抚着幼小孩童的额反复叮咛,要他记住骨头里嵌入的铁,不可忘却的仇。于是他便点头记住了,一颗浸着毒液的种子深埋心中。他不怕死。

可他不愿死得不明不白。

一个被逼入绝境的人总会爆发出可怖的求生欲。亦或是,虚与委蛇的妥协。

入京为质就是他的第一步妥协。接下来,他也会踏出第二步、第三步。直至目的达成。

匈奴质子在长安地位尴尬,不过一个徒有其表的虚架子,占了点口舌尊贵。即便言明遇刺之事,待得层层上报,京兆尹遣差役来查,也要费上许多工夫;再说刺客的实力不容小觑,斧兵狠断,招式野蛮,都是不留分寸的死手——寻常官兵,又如何招架得住?

举目京都,竟无一人能真正施以援手。

伯力便按捺住了。

他得忍,忍着在这偌大的汉家城池中活下去,忍着去挣出性命和前程来。

血脉赋予一个人的并非身份,而是宿命与责任。他那日既知领着残部追赶叛逃的浑邪王的危险,便也早已做好了一肩承担这个后果的准备。

毕竟茫茫漠北,仍然有他心底无法割舍的温暖。

然而,今日之祸却是始料未及——

武帝崇道,深信神佛,京中郊野遍布祭祀祝祷之所。岁末年节,伯力原是应召随行,伴同京师子弟去长安东郊的地祇祠陪祭。

可一出霸城门,并未像往常一般见到天子庞大的祭迎仗队,两边道路也无士兵封路戒严。他只道是出门迟了,恐误了时辰、连累驿馆照看自己的关伯被鸿胪寺遣人训斥——长安城中也就关叔真心待他——所以连忙策马追赶。也未曾向别处多想。

谁知在毗邻骊山的官道上突逢变故。那批刺客贼心不死,竟潜伏雪下,待得经过便暴起偷袭。随行侍从全部遇难。他也重伤失明,藏在地堑之中勉强逃生。

夜雪如割,风几欲冻裂。伯力在山野中漫无目的地摸索。皲裂的双手奋力攀住树木残枝,向前一步步艰难挪移。

那些纠缠数月的古怪杀手……他心里早已有了几分轮廓。

为首的黑衣刺客出手暴烈,擅用刀背横砍,且虎口茧子粗厚,必是用惯长鞭;手下共十一从众,步伐凝而不滞,弩斧鞭刺诸般齐备,若非内息深厚,绝无可能轻易斩断颅骨;最明显的是,那批人个个声音嘶哑,含混不清——分明……分明是被炭火烫过!

陡然间,他死死捂住洞穿肩骨的那处箭伤,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。淬过毒的簇头破体而出,伸手就能摸到——锋利的三棱簇,沟槽凹陷的弧度和深浅,嵌入簇尾銎孔中的箭杆……

以及,毒酪末浓郁醉人的香气。

太熟悉了……也太愚蠢。只消一摸便认得出那块冰冷的铁。

在风雪中跋涉的伤者蓦地苦笑起来,一下牵动腰背几处大伤,冻结的破口开裂。血涌出。

脚步又沉下几分,凌空一踏不曾站稳——

略晃了晃,那个单薄的身影便消失在骊山西麓暗极的夜色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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