昔昔盐

痴情司

【一个关于赢稷和伯力的非正统传奇】

第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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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·生刍一束

残殿空荡,一蓬矮小的篝火在阶前幽幽跳动。风透入。

偌大的空间蓦地荡过极长极远的回音。几尊形制庞然的铜兽隐在角落里,寒意森森。

夜已深了。点着灯也仍是昏暗,光晕所及不过数尺,将将笼住正中的两个人。

“吃药。”

声音平铺直叙,冷淡地下达指令。旋即有温热的汁液涌进嘴里,刺得舌头发麻。

汤药酸苦异常,伯力呛了一口就吐出大半。惨着脸咳嗽——星星点点的血沫自口唇迸射,混着糊烂的脏腑碎片。不知从哪找来的半幅破旧衾被裹住他,暗底素纹、银丝滚边,满身血污的人仰面躺着,仿佛收殓一具新死的尸体。

“不许吐。”然而命令却是霸道,一丝怜惜伤者的哄劝都没有。

旁边案几上的铜制雁足灯被重新剔亮,多擎了两枚短烛,又在顶盘注入素油、拨出几根灯芯点上——这才亮堂些。就着光又倒出一碗药。

火轻轻摇曳,照亮少年人苍白近乎妖异的面容。

明灭不定。

“张嘴。”手不易察觉地试探过温度,他再度命令。神色冷然。

伯力紧闭着眼,失血惨白,颧骨因为高热烧出一点醺红,手足却是冰凉。任凭对方粗鲁擦拭嘴角,再度揽着肩膀扶起,一柄小小的银匙子抵开牙关,把凉得正好的药强行灌下。

伤者毫无意识,整个身体不自觉往下坠。少年托得吃力,没有表情的脸逐渐透出不耐。

“快喝。”他冷冷催促。碗沿倾斜几分。

然而药汁顺着嘴角溢出,伯力这次干脆一滴不咽。昏厥中也皱紧了眉,苦痛的神情。

“.…..怎么回事?”少年诧异,手上动作渐轻,眼神也肃重些。把药碗搁在一边石阶上,伸手去探伤者血污的额头——果然,触手温热。

在一个大量失血、几乎冻毙的人身上,这已是濒临极限的热度。

他脸色微微一变,拥灯凑近,揭开了包裹的衾被和衣襟,将亲手处理的伤口又仔细检视一遍。

身上多半是四肢的皮肉划伤,都已包扎妥当;几处贯穿的箭伤血也凝住,他没有再乱动,只截去了体外箭杆,敷上药,预备天亮以后送去城中医馆救治。伤得这样重、又受了冻——按照医典上记录的相近脉案,须以性质温平的丹丸存住气息,过个时辰再喂些安定的汤药。

他是从未照顾过人的,素日也只见那些医者小心问脉断方。今夜翻着积灰泛黄的医典比对症状和图样,勉强止血包扎,再拣出未腐的药草膏丸用雪水煎上——好歹让那人吊住了一口气,脉象虽弱,也算是平稳。可见料理得法。

但眼下却又开始高热不退,药也灌不进……果真还是救不活?

少年默然思索着,眼神几经变换。稚气未褪的眉心微微拧住,与年纪不符的沉冷——面对一个将死的伤者,他看起来并不慌张,只是偶一停驻,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才得以流露出几分困惑。以及阴郁的戒备。

风卷着阶前篝火拂过曳地的衣裾。他握了握拳,血色淡漠的唇悄然抿紧。

仿佛终于笃定主意,少年蓦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。捡了两块涂车劈开的残木丢进火堆——火窜了窜、愈发明亮。他把那幅抖散的衾被掖紧,然后起身走下台阶,兜了一捧洁净的积雪来。成匹的绵巾撕成尺半见方,浸湿拧干,折过两折,盖在伯力温热的额头。

此处虽然难见天日,但好在一应物什都齐备,加上享殿东面已塌下一半,通了风,便点得灯火。明堂后面几个内室里的纹竹笥封存尚可,挑拣一番,也能从腐秽中寻得勉强堪用之物。少年沉着脸转身,在旁边一张三尺高的案几上翻找,先前用过的膏药器皿凌乱堆放。散落的匣椟绢绶上都镌金刺玉,描着繁复的水纹。

而他状若无睹。那些木盒绷布、剪子刀片很快就被一手拂落,还跌碎一根捣药的玉杵。同样誊着暗色长纹的桌案上只剩了几册破败竹简,还有躺在那盏雁足灯旁的一只小俑偶——眼睛定定睁着,茫然的。没有焦点。

他把它托起来,用宽大的袖口擦拭。郑重抚了抚脸颊。

“阿禾。”少年单薄的唇微微开阖,吐出一个名字。

小小的人儿神色如生。不过六七寸高,肤貌精细入微,关节灵活屈伸、几可乱真。但看不出通身制材究竟什么质地,只见得面容和双手皆呈玉色,莹然生光。

“……以后,你便唤作阿禾。”语毕,他便径直刺破指尖。一滴血珠落下。

俑偶玄黑的衮服衣袂凝定,水藻和山岳的纹样被精细刺出,活物一般、密密爬了半身。头顶冕冠十二旒,坠在漠然的双眼前,珠玉叮当。

血滴在玉色的眉心——倏地钻入,消失不见。

旋即冕毓摇晃。

小小的俑眨了眨眼睛,嘴角牵动、咧开一个微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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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踪一天一夜的伯力回到驿馆时,已是翌日正午。

——重伤的人披雪而返,被半幅破旧衾被紧紧裹着、心口尚自温热。

匈奴质子遇刺的事不胫而走,在长安城中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浪。鸿胪寺主管四夷朝觐、诸藩入贡,外族在京的各项事宜皆有所司。伯力为质四月,遇袭九次,皇帝传召祭典的诏旨竟都由人篡改——这驿馆布防和差解编制上的漏洞可都不算小。是故,次日大鸿胪便按规程递了折子请罪。并请京兆尹府派人追查。

彼时另一封奏折也被递到武帝案前——涉安侯于上月遇袭,惊悸而死。

伯力生父伊稚斜的单于之位并非顺继而得——其兄军臣单于之子於单才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。但伊稚斜权欲熏心,联合心腹及漠北散牧,强行夺去侄子的王位。於单不肯屈居其下,逃奔至汉。被武帝封为涉安侯。

伊稚斜由此生怨,屡犯雁门、定襄、上郡等地寇掠——此次涉安侯之死,恐怕和他脱不了干系。

武帝也想到这层关节——堂堂汉家天子封赏的王侯,竟是这般随意杀夺。一时恼怒伊稚斜毒辣狂妄,想他根本不顾骨肉之情,便将拉拢伯力的心又凉了几分。及至午后,才遣两个小黄门跑了一趟驿馆,不外乎斥责失职、勒令好生照管一类。并无他话。

浑邪、休屠两系业已归降——伊稚斜曾在战前派人追剿,休屠王便是于彼时丧命。因而素日与伯力也从无殷切照面。但见武帝遣人探看,还当是君王上心、有关切之意,又闻得那批刺客恐有蛮夷之嫌——生怕他人疑心,便也派了府中仆役去驿馆探视,零总封送的药材珍奇不下百金。

然而,所有东西连门都没进、就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。

以安养为由、匈奴质子居住的驿馆西苑宣布闭门谢客。每日只留一个时辰供太医令派遣的医丞们诊脉换药,以及手脚麻利的仆妇浣洗清扫。其余时候紧闭大门,食饮蔬馔均由总管关城一人自角门递送。

至于服用的汤药,则由那个将质子从骊山带回的神秘少年亲自熬制。

——他说他叫阿则,是一个牵丝弄偶的偃师。

咸阳人氏,父母双亡。以粗浅偃术谋食于市井。那日正在骊山西麓寻柏木,刚巧遇上重伤的匈奴质子,不忍一条性命无辜枉死,便照料一夜、于天明时送回救治。

这来历是在送回伯力的当日便交代清楚的。

关城起初也无暇理会——质子伤重垂危,西苑无主,医丞药师出入往来都由经他亲自接手,事无巨细。老人面色凝重,日夜都守在庭中看护。直到伯力肩上箭簇全部拔除,伤口缝合,高热退下——才重重松一口气,将那少年带到前院一处僻静屋子,意味深长,问:“......那日,阁下说是在骊山寻柏木?”

“不错,”阿则面无表情,明知是在盘问,语气却不急不缓,“柏木芯子纹理细致,质坚且耐腐,正是做俑偶骨架的好材料。”

“质子重伤昏迷——为何不立即送回,却要在外露宿一夜?”关城又道。

“山中夜间尤其湿寒,风雪又重,”阿则眯了眯眼睛,淡淡道,“我无车无马,若一路走回,叫他如何支撑得住?”

“既是如此,阁下又是在何处照料、伤药绷布乃至火石器皿一应俱全?”关城追问。

少年直视着面前的人,一脸似笑非笑:“关叔,你不愁用度,哪里知道我们手艺人的辛苦?——这都是偃师制作俑偶所需。在下家贫,凭一点小本事糊口,初至长安无处落脚,便在骊山西麓盖了间草庐暂且栖身——无需赁资,还有木料草皮可寻。天寒地冻时支个铜挑子烧柴煮酒,苦中亦有闲乐。”

“至于伤药——”他伸手捋开额角散下的碎发,眼神淡漠,“我孤身在外,无父母亲族照应,家中备些药石应急,怕也没犯什么忌讳吧。”

......

这些日子以来,关城旁敲侧击,试探了多次,少年偃师的回答全部无懈可击。

可答得越是滴水不漏,就越惹人生疑。

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貌,眉目隽致,却像是从未见过日光一样、异常苍白,腕上筋脉清晰可辨。看人的眼神戒备而冷厉,只对着随身带来的俑偶才有些缓和神情——那偶人栩然若生,被仔细装扮成玄衣广袖的帝王模样,朱缨系在颔下,十二旒的玉珠子遮着眼——木着脸坐在主人肩上,眉眼竟有九分相似。

哪、哪有这般古怪精致的偃术?竟是像活的一样......

且这偃师少年来历成谜,没有证明籍贯的谱牒,没有亲族故旧,派去咸阳查验的人一无所获。骊山西麓也没有他口中提到的草庐。所有供以判定的证据无处追索、仅凭他一人之词。而彼时质子昏迷,随行的侍卫也悉数遇难——根本无人可为这位救命恩公作证。

更蹊跷的是,这么一个清贫如洗的孤儿,既无田宅,也无家资,处理伤口所用的药膏绷带,退热的绢布,放在质子口中以防高热抽搐咬伤舌头的银匙,甚至那半幅衾被——却无一不是工制繁琐、技艺精绝。

虽不是当市时新之物,但仔细计较起来,件件都价值不菲。

疑窦丛生。

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一句坦诚相告的实话。却就这样无所阻滞地进入西苑,安然留在了质子身边。

他所图谋的......究竟是什么?

然而,碍着救过性命的情面,又无证据确凿,关城不便贸然审问——质子寡言,但一向重义,醒来若是得知救命之恩反遭猜忌,心中必定有愧——因此只能明里暗中小心试探,处处留意提防。

但那少年巧言令色、密不透风,竟是铁板一块。几日过后越发冷漠下去,连闲话都懒得答,一心只顾煎药。关城数次碰壁,也是恼怒,背地包了一些熬药残余的渣滓,送去请太医令的方丞检视;白日药丞前来问脉敷药,他也于外堂请人留步,仔细询问伤势恢复的情况。

——却怎么也抓不到任何纰漏。偃师少年似乎精通医道,调制的汤药很有效用。质子逐渐康复,气血见长,前日已能下床走动。

饶是如此,关城也不敢懈怠,遣人日夜看护,自己更是多存了几分心思,防着来历不明的外人。但见质子与那少年日渐投契,交谈颇多——又不好当面挑破,平白叫主人病中寒心。便暂且按下不提,专心督管西苑内外戒备,以防再生事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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